三川

一川烟草,满城风絮

【风雀】等风收尾

 *一个套路齐全的都市爱情故事·现代AU

*吃过安利心已死的ooc勿怪

*「孔雀重蹈覆辙喜欢了杜大叔」

 

 

(1)

 

弁袭君推开窗,凛冽的北风迎面扑来。

 

十月深秋,道旁的法梧同去年相比落叶更早更频,总有什么在急切地催促,要快些过完这干枯乏味的一年。

 

他想那物必然是风,决绝万分,全然不顾树的挽留,一意孤行的要把它们带走。

 

那人也是风,他们有相似的柔情,春归大地就要恩泽苍生,无形且无迹,不留名姓抱以关怀,绿了江南岸头的垂杨柳,醒了旧年檐下未破的芽衣,都可无微不至,悉心看顾。

 

可风不是每时每刻都是好的模样的,他不好的时候......

 

弁袭君关上玻璃窗。

 

——那可真是坏透了。

 

蓝绿色的被单卷成一团,丑丑的堆在床尾,又冷又干,完全没有去靠近的念头。他是在凌晨被冻醒的,空调自动定了关闭,人工制造的温暖散去,对面写作楼的夜灯一晃而过,照亮了空荡房间的白壁,再迅速黑了下去。

 

弁袭君看了一眼手机,三秒的视线停留,熄灭的屏幕还残留了后像视觉的一排数字:三点零七分,毫无意义却使人印象深刻的时间。

 

他在凌晨三点零七分——这个孩子拱在母亲怀里,爱人相拥而眠的时间醒来。

 

被子掉到了地上,他缩在床角发着抖睁开了双眼。

 

*

 

“眼睛很漂亮。”

 

那是他记忆里杜舞雩,或是祸风行第一次夸他,是真心实意的赞美,之后鲜少听闻。

 

天生的虹膜异色症,见过他的人都说他双眼颠倒世人,看他的眼睛说上一会儿话,就不由自主就依从他的言语指示,这技能给他在谈判桌上赢得了极大的优势。

 

公司的女人们爱死了他们的副总裁,肤白貌美,典型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,五官出彩至极。不过才不是花架子,办事能力牛的一逼,给做善后时干净利落到令人发指。

 

譬如一次上头紧查,仓库屯了批价值两个亿的货物未来得及运走,他当即就决定烧,一把火,说烧就烧,连个气儿都不带喘,打完电话该喝茶还喝茶,该吃饭还吃饭,和什么都没发生一样。

 

如此人物,简直就像老天塑造他时一个不小心,就把好的都往那儿凑了。

 

可世人都见他此时的风光无限,哪里会想到这副好看的皮囊在他的过去,给他带来了多少麻烦。

 

没有雄厚的背景,弁袭君的爸妈甚至有一方都完全不知道他的存在,反正她妈把他撂孤儿院门口就留了一张字条:没钱,孩子他爸没良心,谁好心收留,好人一生平安。

 

好人一生都在倒霉。

 

弁袭君在小时候自闭还阴郁,还出过大事——他差点一刀捅死了他孤儿院的老师。

 

校长被停职,那半生操劳,为孤儿院掏心掏肺的大叔在他面前哭的像个被抢了玩具的孩子,他没有想到自己苦心经营的家会出那样的败类,也没有想过会有一种权力叫一手遮天。

 

他把口袋里的纸币硬币都掏给弁袭君,找不到其他的安慰自己安慰他人法子,也不敢去拥抱他,就只能用最原始最土气的方法,直到把最后一毛钱都掏干净,全塞到他手里。

 

那时候全院上下都叫他小波斯或小孔雀,老院长说:小孔雀,坚强,你要坚强。

 

这句话支撑到了他遇见祸风行之前。

 

最难的时候,他身上就剩了一张二十,两个一块和一个五毛,一共二十二块五,他吃了三天后就剩了一块七,然后就扔给了路边的乞丐,那是他以为的最深的绝望,在未能尝过真正的绝望之前,他管那个叫做饥寒交迫。

 

于是他靠刷脸进了酒吧,偷了个客人的钱包,很不幸被抓了,撵到后巷狠揍了一顿,那时可没人会在乎他的脸,给他打的差点死在巷子里,以后高傲不可一世的枝头鸟就像只待宰的公鸡,夏夜的大雨浇在他脸上身上,暑气被蒸出来,拢在身体的轮廓外的空气是热的,而其他地方都是冷的,由里到外。

 

来帮忙找自家好友顽劣儿子的祸风行还以为遇到了凶`案现场,站在巷子口喊了一声:“喂,你还活着吗?”

 

我要是死了还回答你那就是叫诈尸,这人是傻了不成。没人能猜到,此后讲话彬彬有礼,引用古今中外典故,滔滔不绝舌灿莲花的弁袭君当时特别没礼貌的,虚弱而反骨地回答:“死了!”

 

祸风行撑伞走过来,他的皮鞋轻轻踩开积在泥洼里的水,弁袭君幻觉似的听见了涟漪荡开,风走过隙的声音。看清他的样子,祸风行没有仓促的惊叫或逃走,同样没有不假思索的过来帮忙,他是那样理智,同时又特别幼稚。

 

“你没有嗑`药,找事,或者违`法`犯`罪吧?”他问,又考虑到这位恐怕没有那么多力气分神去解释几次,就把剩下的问题也问完了,“你为什么被打?”

 

弁袭君感到头顶的雨停了,长柄直伞宽大的布沿遮住了一片冰凉的雨珠,他后脑很沉还很热,眼睛半睁着,他说我饿,没人要我,我还没钱,我偷了东西。

 

他一连说了四个“我”,人在说假话是总是下意识规避第一人称,他却一遍遍重复,仿佛一次严肃的审判。

 

祸风行蹲下来,将雨伞搁在弁袭君的头边,这样就刚好真遮住他脖子以上,然后祸风行脱下风衣,扶起弁袭君快速一裹,触手祸风行就觉得这人骨架子真瘦真小,一只手也能抱个囫囵,缩在怀里就像是雨水打湿了翅膀的雏鸟。这下伞是彻底拿不了了,他拉高风衣盖住他的头,又怕把他给闷坏,就稍稍开了条小缝。

 

白衬衫的肩部湿透了,祸风行低下头一看,弁袭君鼻青脸肿还坚持梗着脑袋,长的离奇的眼睫不断往下滴水,他以为他哭了,不知道怎么安慰,只好生硬地问,“哭什么?”

 

而对方却猛地眨了眨眼,振干净了水汽,继而抬眸迎上他的视线。

 

一双异瞳在黑暗中摄魂夺魄,亮的惊人。

 

祸风行脚步没有丝毫停滞,抱着一个人淋雨也没有力竭或喘息,弁袭君能感受到他双臂的肌肉紧绷,按在他背上的手宽大有力。

 

“眼睛很漂亮。”祸风行干巴巴说道:“哭坏就可惜了,坚强点。”

 

之后,支持弁袭君走下去的,就是祸风行的“坚强点”。

 

 

(2)

 

上苍给了他姣好的面容,就像是木匠在雕琢一件华美的作品时,细细揣摩着刀锋切入的力度,每一笔都拿捏轻重,握在掌心呵护一个婴孩般投注怜惜和慈悲,但在收尾的一笔时,刀偏了,磕出了残缺丑陋的凹陷。

 

于是他被摒弃,人生最可怕之处不是被厌恶,而是被遗忘。

 

劣质的玩笑从来不吝啬于他,垂垂老矣的木匠终于想起了少年时的心血来潮,便把他从角落里捡出来,和命运相互嬉闹。

 

床头柜端端正正摆了一份合同,压一支钢笔则是杜舞雩的习惯。

 

起初公司初始资金都是依靠借贷,三个创始人在烟熏火燎的烧烤摊上签了他们的第一份合同,也许用战书形容更加契合——那是他们向人世公开的宣战。

 

劣质的啤酒开了一瓶又一瓶,他们说‘崇帆’是他们的女儿,哪怕天生虚弱,但他们要给她最好的未来。鸠神练拍着桌子边哭边笑,她时而亢奋时而悲伤,眼泪化在白色的泡沫中,留在杯底拥挤的消亡。

 

可如今闺女长大,他们却没有向从前许诺的那样,他们终是养成了一个外表华美的佳人,五脏六腑竟在不知不觉时已是百孔千疮,药石罔及。

 

杜舞雩也为崇帆做了极大的牺牲,包括祸风行的身份,可最终他还是不要崇帆。他已对它彻底失望,甚至于要亲手扼住它纤细的脖颈。

 

三份合同,差了弁袭君的签字。他点亮床头灯,将那支昂贵的钢笔游走在指尖,冰凉的外壳没有一点主人的温度,而封面起草人的签名熟悉的叫人眼眶发热,他一行行读过黑体正文的条目,留有期待一般,一字一字,末了垂下眼,目光缓慢地黏连,而书写人横竖撇捺,一板一眼。

 

在弁袭君举目无亲时,祸风行说我就只有你和崇帆。

 

在弁袭君飞黄腾达是,杜舞雩说我就只想要画眉和离去。

 

想要和拥有不可相提并论,饭黏子如何比得过白月光,红玫瑰从来不会去嫉妒蚊子血,他就只能在蛆虫满身前,用华美的绸缎勒死自己,除此之外,再找不到其他更好的办法。

 

他打着黑伞站在母亲的墓碑前,照片上女人明艳万分,他实在陌生,西服口袋中的DNA鉴定后有漫长无限的九,永远差了那一万分之一的深情。

 

翠绿的枝梢后,杜舞雩轻轻为画眉拂去鬓发的雨珠,眼角的泪水。

 

七年,在崇帆壮大的那七年里,他们是创业的伙伴,默契的搭档,相互扶持鼓励的同事,私交甚密的好友,弁袭君每天都表演出色,下班前杜舞雩那轻飘飘的“明儿见”就是他一日的掌声,他听见血液在欢呼雀跃,心脏安详地合上双眼。

 

他善于忍耐,杜舞雩是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吗?那些细细密密宛如针脚的心思,他真的从来没有感受到吗?

 

杜舞雩一定撒了谎,没有人比他们更熟稔彼此,可真话固然残忍,那一眼就能看穿谎言就是在大肆嘲讽。

 

他在隐忍的临界点徘徊良久,终于一脚跌入深渊。紧紧包裹住尾翎的孔雀在一夕间锋芒毕露,他艳丽无双的屏倒挂寒光泠泠的钢刀冰刃,刺伤肺腑,损伤旁人。

 

弁袭君将亲妹妹永远驱逐出了这片土地,他让她去了那个以浪漫著称的国度,长长久久在别人的幸福里煎熬。他欺骗杜舞雩,灌酒,下`药,无所不用其极,他性格中卑微的部分让他心如刀绞,傲慢的一半却狠狠掌掴着对方。

 

他坚信在杜舞雩仰头一饮而尽酒液的刹那,他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喜乐。

 

不会有比这更高兴的事情,他感到踏实、心安和温暖。

 

弁袭君总感觉杜舞雩在那一夜里亲吻了他,他捧着他的脸亲他的眼睛,那是这场只有疯狂疼痛的侵占中,唯一算得上的温柔,就是难辨是虚是真。

 

后来杜舞雩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,等到他弄清楚了画眉的离去和崇帆的无可挽回后,他们打了一架,男人之间的干架,纯粹的毁坏和暴`力。弁袭君有请人教过格斗,他赢在专业,胜者抬起下巴,傲慢不可一世的睥睨着单腿跪地的杜舞雩,自己的额头却流淌下滚烫的液体,碧色的眼眸仿佛浸泡在鲜红,穿行无边血海的神雀早就不在乎极端的恶劣。

 

以前杜舞雩那么好,他打着伞从雨幕的尽头缓步而来,拨开他的漫天阴霾,他是吹过荒芜原野的长风,雏鸟破壳,发出天地都为之折服的初鸣。

 

他真想和杜舞雩好好告个别。

 

弁袭君笔画勾连的签上了他的名字,如今他们的小姑娘被五马分尸,各自抱走一部分,他占得大头估计下辈子都用不完。从前他的心里有两个人时常在吵架,一个要他隐忍,一个要他表达,后来一个要不依不饶,一个要就此了结,可就在笔锋停顿,将“君”字的底框补完的瞬间,他知道他们终于停下了争吵。

 

现在他们其中衣着华丽的一个抱着女儿的残缺尸首,茫然不知所措,想要把她拼回去,又不知其他部分去了哪里,那是祸风行疼爱过的孩子,他没有护好。

 

另一个则是那孤儿院小孔雀的模样,他披头散发,褴褛赤足,却轻轻拥住长大了的自己。

 

搁下笔的时候,弁袭君知道,他是该走了。

 

风留不住,依风而起的雀必须学会落地。

 

 

(3)

 

距离弁袭君人间蒸发已经过去两个月,杜舞雩用崇帆解体按股权划分到的钱开了一家书店,其实那钱够他买一套地段不错的房子,可他暂时不打算去新的企业应聘,而且开家书店,是他少年时的梦想。

 

传统原生家庭的孩子被寄托莫大的希望,连环画武侠小说等杂书不允许出现,在他家道学校的路上有一家这样的私人书店,老板人很好,也不为赚钱才经营店铺。中年男人独自生活,希望有孩子能来店里陪陪自己,便会撕开一些书的包装,让他们在店里免费看。

 

但而后家长发现了这家秘密书店,他们中流传着店主是个同性恋、恋`童、不正常的言论,他母亲严厉禁止他再踏入店铺一步,举拐`卖和猥`亵的例子,说同性间混乱而肮`脏的交易,那些花花世界,过眼云烟的悲哀。

 

事实上,那个老板什么都没有做,他穿着来就的毛衫,靠在木质的门前,午后的冬阳柔柔撒着,他站在尘埃飞舞中,笑容温暖而沧桑。

 

那样的笑他后来只在弁袭君脸上见过,却更加惨淡,他的眼眶嵌着异色的双珠,唇角扬起一抹明显的弧度,眼底冰凉一片。

 

他们样貌没有任何相似之处,弁袭君是刻薄清冷,店老板朴素温柔,却有殊途同归的眼神。

 

杜舞雩租房子住,就像大部分单身男人,他在生活上不拘小节,偶尔吃泡面看球赛,不顺时会抽烟,但次数很少。他又本是严谨的性格,房间是大部分独居者中难得的整洁,也因为家具简单,只足以满足基本的生活需求。

 

此前一年十二个月的日子就像是做梦,弁袭君以合约签字为要挟,和他同居了一年,其实说来同居,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外面租住宾馆,弁袭君也经常不在家,那套价值千万的房子守候它的身价,主人却貌合神离,分崩离析。

 

新搬的小区属于一家闻名遐迩却没有合作过的房地产公司,那里无人知晓杜舞雩曾是崇帆的领导级人物,同样没人晓得他为担下公司追责而注销的身份,或偷偷溜去看热血漫画的祸风行,他们只知道附近新开了一家书店,老板是一个有点小钱的普通男子。

 

他不会给新店取名,就请邻居帮弄了一个,他热情的对门住了两位风格迥异的老师,他们商榷了一夜,将店定名作“咏归”,典出“浴乎沂,风呼舞雩,咏而归”,藏了他的字,同时还隽永深长。

 

“需要一点畅销书。”兼职网络写手师者免费在作品扉页留名,另一位老师则补充道:“参考资料,以及五三什么的.....”

 

杜舞雩很奇怪他们的生活方式,同样的身体结构,相处模式倒像一对老夫老妻,他们有过一次超市偶遇,相比较他堆满各种口味泡面的推车,对方明显要健康许多,只是还有乱入膨化油炸食品,不过好在蔬菜水果在严肃的一位的掌控下占了上风,而在速溶冲泡的架子前,他看见跳脱的一个偷偷把篮子里的咖啡换成了奶茶。

 

似乎有人也曾这样留心他的细节,弁袭君在为穷途末路的崇帆奔波,一身酒气困得要死回来后,绝对不会直接往床上倒,他们双开门的冰箱里从没空缺,彼时他嗤笑他靡费奢侈,采购食材昂贵且过量,并未注意到那其实也是荤素搭配,营养均衡。

 

画眉可以做的更好,温柔贤淑的女子样貌性情大部分来自于父亲,圆圆的脸蛋,笑起来有春草初萌的纯净,她会是一个好妻子和好妈妈,杜舞雩和她交往时身心都得到放松,她安全、知理、聪明,成全了他隐而不宣的保护欲,满足了如同所有到了年纪该成家男人的对家庭的渴望。

 

明明是同母异父的兄妹,差别竟是天壤,弁袭君就像他貌美而刻薄的母亲,也像他从未谋面强权的父亲,他骨子就里有一种凌驾众生的高傲,那是他大部分的样子。而弁袭君的另一面,他察觉到他人格的深处的悖逆,却从未想要去揭开那匹华丽的布匹,他知道他的敏感和极度的自尊,杜舞雩想,他本该是那样高高在上的人。

 

即使是从凌乱的局面里醒来,他眼神都覆着片驱不散的雾,在他设计的那一夜后,杜舞雩遭遇了此生最狼狈的清晨,他拨开枕边人披在脸上凌乱的碎发,掌下白如玉石的脸细腻冰凉,仍带着湿气。

 

那时他慌乱不堪,像是误拿了店里明码标价的书本,即使他喜爱万分,却从没有产生过私吞的欲`念,可某一日就忽然出现在自己的背包中,负罪感和玷污感宛如汹涌浪潮,迅速将他淹没。

 

可是真的一点点欲`望都没有么?当拉开拉链的一瞬间,他真的没有窃喜不劳而获么?

 

他厌弃这样的自己。

 

而在查出真相后,他怒火中烧,一巴掌差点就扇上那张精致的脸庞。但最后他没有,他的手掌停在他脸旁几厘米前,弁袭君双眼平视他,眸底无悲无喜。

 

他恨他阴险如蛇的手段,恨他那些难以启齿的心思,恨他撕开点到为止的纱布,让一切都向不可挽回的方向奔去。他从雨夜捡来的雀儿哪怕翎羽凋败,满身淤泥,却仍能被抱着揽着,而在披荆斩棘后,那枝头月明下华丽无双的孔雀,竟再不是他所熟悉。

 

可他再恨他,都不及恨自己。

 

他恨自己在亲吻画眉时想起他的脸。

 

杜舞雩坐在书店的藤椅里,捧着书心不在焉,弁袭君就像从他的世界彻底剥离,除了那份合同生效的复印件,两人的签名在一沓白纸里共存,其余联系,包括那间现在已经被变卖的套房,他们生活了十二个月的地方,也迅速成了别人领地,家具和装潢翻新,他们的痕迹被抹的干干净净。

 

曾经杜舞雩以为自己必然会成家立业,朝九晚五,粗茶淡饭,有一双儿女,一位朴素却温柔的妻。可现在他什么都不再想要,他不再想组建家庭,他的梦里开始反复出现弁袭君笑起来的样子。

 

他很久没有见过他笑了,创业之初他们挤在一室一厅的出租房里,鸠神练住里间,他们两就在客厅打地铺。弁袭君在季节交替时非常容易病,却很少吃药或上医院,基本硬抗,他烧红了连缩在被子里,就像一只丢在北极的热带动物。弁袭君用湿毛巾裹着冰块物理凉敷,灼热的气息喷在他的指缝间。弁袭君睁开眼,高烧使他眼中朦胧一片,然后他就抿唇笑起来,不带半点的算计阴谋,纯净的像是极顶日出那不曾涉足过的雪坡,那笑意一路生长,在双色的眼底冒出花苞,转瞬盛开,眨眼凋败。

 

杜舞雩对那一夜的影响甚是稀疏,他告诉自己药物让他失去理智,他逃避不愿承认,在爆炸般的膨胀和炽热中,他是认出他了的,他知道身`下是男人不是女人,是弁袭君不是画眉。

 

可是他就是兴奋,以至于达到从未有过的狂喜,他横冲直闯,蛮横的不讲一点道理,毫无温情章法,没有润滑仅依靠血液。

 

那是孔雀最柔软的内里,他的到来只带来了撕裂、痉挛与伤害。

 

又过了半个月,原来人与人之间的联系那样稀薄,不想联络就会逐渐沦为陌路,他频繁梦到他们的过去,他分明看到弁袭君在岁月的打磨中一点点冰凉下去。

 

在寒潮席卷这座城市的那一天,玄嚣电话传达了妻子的死讯,杜舞雩哑然,那发誓不走入婚姻殿堂的女强人到底有了一个家,却竟是如此薄命,电话那头的男子语速缓慢,声音压着一丝颓唐,他说,她留下了一些崇帆的原始资料,现在也没有用了,却是个珍贵纪念,你们三个当年打拼,现在就剩你一人,请好好保管这些东西。

 

“......什么叫,就剩我一个人?弁袭君呢,他才是最有资格.....”

 

玄嚣打断他:“弁袭君现在在国外治病,朝不保夕。你如果不想要,我就将它们烧掉。”话罢毫不犹豫挂断了电话。

 

杜舞雩感到一阵天昏地暗。

 

 

(4)

 

弁袭君确实没有想过会再见到杜舞雩,那时他在大洋彼岸的海边别墅阳台晒太阳,药物作用让他的大脑昏昏沉沉,身体半边重半边轻,可阳光真的很不错,暖融融的,撒在身上就像是被拥抱那样。

 

他模糊的想,如果死的那天是个也有这样的天气就好了,阴一点也不要紧,就是别下雨、老人说死后魂魄七日不散,虽然听着挺吓唬人的,但他觉得也还行,漫长或短暂的一生用七天来告别,七日后爱恨两消,自此不再牵念。

 

就是不要下雨,不然万一他又期待不应该的人来怎么办?那必然是失落到底,徒然惹得失落和不快。

 

杜舞雩什么都不知道,这样非常好,十几年后再知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,那时估计他孙子都能满地跑了,就更能看得开,他要是有心就来给自己烧点钱送点菊花,无心就唏嘘几句,他的妻子不可能是画眉,弁袭君自认还没那么伟大,可必然也是贤惠的女人,他恐怕会要两个孩子,一男一女,老人们还说女儿随父亲,一个故作老成的丫头,想想都觉得可爱。

 

不过一转念,是男是女自己都是瞧不见的。又沮丧起来,一股气哽在喉咙,他难受的翻了个身,眩晕感更加强烈,盖在身上的毯子滑落,没有力气去捡。

 

脚步声渐近,毯子又盖回到了身上,弁袭君察觉出一丝不对劲,闻香识人,杜舞雩从不用香水,偏弁袭君能嗅见一种属于杜舞雩气息,就如动物依靠味道辨识同类,杜舞雩的味道凛然低回,恰似长风吹过麦田,绞杂料峭春寒里新生的白花,裹挟冬雪和腐朽的秋叶,他一度是弁袭君回不去的流年变迁。

 

“怎么是你?”他没有气力起身,微抬起下巴与他视线对视。

 

即使已然到了如此境地,弁袭君仍不改他素来的傲然,梢头的雀落了地也不能有半分的示弱,他自认为忍功极好,三年伪装单纯同事情都不带丝毫破绽,哪怕杜舞雩这一次的从天而降,他都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诧,亦或是潜意识里,他从来认为风追求的就是无拘无束的自由。

 

杜舞雩眉头皱起,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
 

跟着弁袭君来的管家他认识,也敏锐察觉出他和弁袭君之间的微妙,在从大门口道阳台这段路,就已经将弁袭君近来的生活和病症都一一复述,适当隐去了其中比较狼狈的部分。

 

造血干细胞恶性克隆性疾病,通俗名称广为人知,杜舞雩的脚步随着管家口里传达的意思变得称重冰冷。他从来知道弁袭君的体质,一年里生过几次病,但他从未往这方面想,天真的对方过于痴狂事工作,没有注意休息。

 

弁袭君率先偏开目光,杜舞雩扎眼看去,疾病初期似乎并未给他带来过多皮肉的损伤,只是侧脸轮廓愈发锋锐,肤色冰白,而他侧开头的瞬间,脖颈后的一节凸骨孤零的支起,狠狠扎入杜舞雩的心头。

 

“你....为什么.....”

 

他想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,在确诊后的那些日子里,你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思隐忍下这个秘密,他想骂他,骂你这种自虐到极致的人,是怎么在生命开始步入倒数,还能若无其事的和我在那间根本就没合住过几天的屋子生活。

 

杜舞雩贴在身侧的手青筋暴起,他良好的素养,伴随窒息感让他一个字都说不利索,弁袭君唇边勾起一抹笑,那笑容真是凉的彻底:“你在生气?气我没有和你报备就擅自离开,我们是什么关系你要这样管我?”

 

以前弁袭君是不会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的,他在外人面前是威严而有号召力的高层,在他面前....若最初是连给他打伞都要连连后退,仓促不安小雀儿,之后则更像一直绷死了屏羽的雀灵,傲然顶峰。

 

大道上他仿佛已经将身心献给神明,暗源中他却偷偷将一部分的灵魂献给了风。

 

杜舞雩在经营书店的三个月里想了很多,他甚至产生了一段幻觉,在那如颠如狂的一夜后,弁袭君在黑暗中抚摸他的轮廓,轻柔而忐忑,他却用胳膊隔开了他的手。

 

他依稀听见弁袭君用完全不可能出现的哭腔说:杜舞雩,祸风行,你以为我想这样啊....你以为我想吗....我也会痛, 我现在真的好痛好痛啊.....

 

紧接着他便梦到从弁袭君披散了长发,一缕白丝夹杂其中,他状如疯魔,滔天的恨意肆虐四方,血液喷洒,他单薄的身体颓然倒地。

 

但眼前的弁袭君依然端着架子,他异色的双瞳在他身上逡巡一遍,仍不减笑意,薄凉的唇开启,他道:“祸风行,你可能不知道,我经常梦到你死了,就死在路边,躺在千万具尸首中。”

 

杜舞雩握紧的双手关节僵硬,肌肉紧绷,像一头受伤严重的兽。

 

他几时有过这般的失态。

 

弁袭君未有停滞,“那么多人里,我一眼就看到了你,而那之后,我活着,也是生不如死。”

 

事实上这份坦荡他过去是不敢的,他自己都厌恶自己简直怂透了,从来都躲在壳里,假装同事时是这样,即使后来挑明了,也还是这样,完全没有长进,可如今命如蜉蝣,朝生暮死,他再没有什么顾及。

 

“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那么绝望,祸风行,你无法体会那种感觉,你不会明白每天睁开眼,发现自己还活着真是多么件遗憾的事是怎样的滋味,我甚至宁愿你来恨我,只有浓郁的感情,才不至于让我随随便便就去死。”

 

“而现在,在我还未陷入那种状态之前,我非常满意,我快要死了,这很好,还会有比这更好的事情吗?”

 

杜舞雩在他认真的提问下,肩膀开始抖动。

 

弁袭君双目微红,神色上却没有半点破绽,他冷静、自持、宛若在歌颂他崇拜的神灵,虔诚而不带波澜地说:“祸风行,我忍不了,这次我要先走。”

 

 

 

(5)

 

祸风行的邻居已经领了证,这让祸风行感到惊讶,毕竟当前的民众远还没有到全员宽容的地步,何况他们的职业还是培养未来的花朵,能走到这一步还不一拍两散简直就是小说里的情节。

 

某一个阴雨的午后,他与那位来购买刷题书的老师有过一番交谈,对方沉稳理智,是历经岁月打磨后的成熟从容,他们在店外聊了一会儿,还各自点了根烟,在灰白的烟雾散在惨白的天空下,杜舞雩坦白道:“我不确定我是否纯粹对异性有感觉。”

 

“这个通过系统的量表就能做到检测。”那老师看着夹在指尖的香烟,神情竟温然缱绻,与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很是不搭,“但这不是首要的,最重要的是,你选定的人是否是你所爱,值得你付出,让你有不孤独的走完接下来的路。”

 

杜舞雩脑海中浮现弁袭君的模样,他摇摇头,老师仍慢慢说道:“你想表达的是,我们这个年纪,早就不适合谈情说爱,浪漫和虚幻对等,残酷同现实狼狈为奸。”

 

他教的国学,说话不时有习惯性修辞。杜舞雩反驳他,“而且单方面付出,单方面索取回报是一厢情愿的,感情的投入远没有我们年轻时想的那么容易和单纯,至少随着阅历和经验的积累,我不认为自己还要去对抗的必要。”

 

杜舞雩尝试组织逻辑,“就像是崇帆公司,好的初衷最终和利益同流,老师们也在学校里告诉我们,在一时的仍性,出去了自然有se会来教育。”

 

“我可没有这样教学生。”那老师笑道:“这样说吧,我班上有一群女孩子会看点儿网络文学,同志文学的现实性已经不是独立存在,还有一种更理想化的构造,冒昧一问,您的那位是第一回吗,除去所谓十gay九受那些带有交易和享受色彩的东西,您认为在面对相同的身体结构时,如何分出上下?”

 

杜舞雩脸色一阵红一阵白,那时他受药`物影响,就是在宣泄而已,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。

 

“有一种说法,先付出爱的人会在俯首,而得到爱的人,则高高在上。”

 

老师将半截烟丢进垃圾桶,闻了闻自己的袖口和领子,确定味道不是太重,又拎起大包小包的购物袋,领出门前说道:“我感受到了那份爱,而且确定他值得我对他更好。”

 

那一瞬间,杜舞雩如醍醐灌顶,他猛地发觉自己做错了,大错特错。

 

他分明感受到了那份惴惴不安的感情,却始终置之不理,弁袭君总是和他一块儿的,即使后来要走也是自己先离开崇帆,他不理睬那守着人去楼空的办公室的弁袭君的样子,可他还是坚信,这只他一手抱回来的小孔雀会在那里,将那惨烈而炽热的爱也还会在那里。

 

但阳光正好的那日,弁袭君说,他不想忍了,他要先走。

 

他宁可用人世间最决绝的方式斩断这份牵挂。

 

杜舞雩站在大门外,愣愣望着那散关闭的窗扉,半个小时前弁袭君在说完那番话后就当场发病,扶着躺椅的把手干呕起来。管家一边叫人请医生一边把他往外推,末了七分愧疚加三分责备道:“我的失职。”

 

杜舞雩想,是我的罪......

 

高纬度的冬天比他们过去所处的城市来的更仓促,杜舞雩从零售店买了一瓶酒,细细的雪花渐落在肩上,北风霍骁,他仰头灌了一口,在酒液滚烫的热度翻涌之前,这分明是一口风雪彻骨。

 

此后几日杜舞雩蹲点弁袭君的家,不时会送一些汤汤水水,温在保温盒里,掀开还冒着热气,他也就是会下个泡面炒个鸡蛋,顶多打个紫菜汤。可是学无止境,他可以去学着做一些合口味汤,起初菜谱和成品相去甚远,后来慢慢也就好了起来。

 

弁袭君有顶级的厨师给他安排餐食,他粗陋的汤水怎么可能入得了他的眼和口,可杜舞雩还是隔几天就送一次,后来一天跑一回,给他带不知从哪儿淘来画风浓郁的大东北拖鞋和棉衣。

 

那些红红绿绿的衣服直让管家都唉声叹气,弁袭君默然不语,终于有一天杜舞雩等来了大门的打开,裹着厚厚棉衣的蔽路童子手抄在袖子里,和他说道:“先生让您别再来了。”

 

杜舞雩看了他一眼,该蹲继续蹲,活像十七八岁的愣头青。

 

童子犹豫着,将手机递到他面前,杜舞雩将冰凉的屏幕贴近耳廓,那头弁袭君声线沙哑,他近几日情况急转而下,血液中心配型迟迟没有结果,这真是拿多少钱都买不来的东西,他明明现在有那么多的钱,然而还是买不来人类最渴求的爱和生命。

 

果然生命无价,情之亦然。

 

“如果你是自责.....”他斟酌着语句,“或许如果你觉得我是在和你置气,那真的是想多了,我现在这样和你没有如何干系,是造血功能的问题,不过现在控制的挺好,后续治疗我也已经全都安排好了.....”

 

他忽然停滞,杜舞雩看不见他的脸,却听到那声颤抖的呼吸,弁袭君接着说,“你回国吧,那天说的是开玩笑的,等我好了就回去看你。”

 

他其实还蛮想说回去参加你婚礼给你随份子什么的,不过又觉得何必让这些话听起来那么斤斤计较,于是他要结束这次对话,“好啦,那再见喽。”

 

——再见了。

 

人们都将这个词汇冠以告别和分手,是整体而模糊的概念,但其实通过拆字分解,它其中就满含了祝福。期待再一次相见,你我他乡遇故知,白首如新成。

 

只是弁袭君未必就有下一次的再见。

 

他放下手机,深深陷在柔软宽大的席梦床中,骨子里很冷,身上反而黏腻盗汗,他觉得这辈子简直荒唐而可笑,却不得不承认,和杜舞雩公事的那段时间,确实是快乐的。

 

脑子里很混乱,他也不想去管,自己的财产有两辆车车和三套房,外加钱和一些股票,钱的话分一半给画眉,一半就捐掉,车倒卖后经应该能给自己置办个身后好住处,至于房子就让管家和童子住着,多余的租出去,租金就打到杜舞雩账上好啦,毕竟这世上和他有联系的人已经不多。

 

叱咤风云的女强人走了,生死从不顾惜他们的执念。

 

计划完这些,弁袭君想,原来我还是个有钱人。

 

他忽然开始惦记那些股票,都是不错的股,而且近期行情都很有看头,翻着赚钱是不成问题,只是他死后谁来炒呢?杜舞雩会有自己的生活,他要照顾他未来的家庭,画眉不懂这些,管家和童子同样不会要,哦.....人挂掉之后应该如果没人继承财产就要折现吧,可是真的可惜.....

 

弁袭君就觉得真是讨厌呀,没人来给他炒那些好股了,一个人都没有。

 

眼睛周围很热,眼眶湿润,可没有眼泪,他埋在枕头里为那些浪费的好股票难过。

 

有时情感的决堤不一定要多么催人泪下的大事,便是一个细节的悸动,就往往令人难以承受。

 

弁袭君五指发青,深深掐进被褥,摒绝了无感,任由思维去沉浮。

 

忽然床上蓦地一重,风的气息闯入了他的房间,杜舞雩不容拒绝的板住他的肩膀,将他抱过来,动作生涩且有几分僵直,但手法还是轻柔,他把小孔雀乱蓬蓬的脑袋按倒怀里,拍着他的背,轻声哄道:“你看,我们又见面啦,乖......”

 

怀前的衣料瞬间湿了大片,滚烫穿不过厚重的衣物,却已然抵达了祸风行的心脏,他想嘶吼,以此出心头凌迟般的剧痛。

 

这就是你所感受到的孤独绝望吗?

 

真的好疼啊.....

 

他的嘴唇贴着弁袭君的额头,痛苦缓慢消弭,他心里就剩了一只花枝招展的雀而已。

 

朔寒逆着潮气,大雪裹着春意。

 

北风拍打着玻璃窗面,有不知名的花幽幽吐蕊,叮嘱着,催促着,请屋内人不要忘记,还有一个结局未能写完。

 

 





 ————END————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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啊吃了一口风雀的安利,之前知道虐,但.....

我靠靠靠这么虐啊从头到尾一刀子捅穿啊疯掉!!!!!

 

断断续续写了一个礼拜,字数是爆炸的.但过瘾...

以及有想发糖的说,结果默默看了眼长度,还是留到番外去发吧....所以就那样收尾....

 

就是风雀的一点点感想和私货,原剧里小孔雀该抱着怎样的心情听见那句“不能活”,又是怎样在生命最后一刻说“还你”的呢?都说是怂雀,爱的太卑微太隐忍,面上他是呼神吟灵的地擘,心里恐怕还是伞下怯生生退开步子,那只敏感的幼雏。

 

另外编剧的仙山he结局我不吃,手动拜拜,开现代AU。宁愿地擘立刻去投胎,都不要再经历阳世的撕心,什么人死就看得开,他看不开,孔雀即使真的让他们好了,自己也看不开。这才是大川所感觉到的角色,不完美,才真实。

 

所以ooc神马的就溜走.....为什么感觉有了传统原耽的套路ort,好吧我还蛮喜欢这个调调的。

 

五一可以安安心心码子啦,或许有短篇和连载掉落。

 一只废包川留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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