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川

一川烟草,满城风絮

【玄黄三乘】河山碗(9)

*民国AU预警

*玄黄三乘+奉天逍遥

*「逆时」系列中篇




【第九章】

 

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八日,上海失守,日军兵分三路,向仅距上海300余公里的首都南京进发。

 

十一月二十二日,西方侨民成立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,并与南京城西北部设立安全区。

 

同年十二月一日,日方下达进攻命令,兵临城下,南京保卫战正式打响。

 

次日,江阴要塞失守,唯一可拱卫京畿的水上屏障就此告破。

 

十二月十日,日方发起总攻。

 

十二月十二日,南京卫戍军时令长官唐智生下达突围撤退令,南京保卫战线瓦解。

 

十二月十三日,南京城破,市长萧山令自戕殉职。

 

**

 

安全区驻华大使馆内,莫十七坐在宽大软皮沙发上,挺直腰杆不沾靠背,气息收敛,足像只蓄势待发的野兽,然旁人眼中他不过正襟危坐,难以揣摩出神色上的破绽。

 

沙发掌宽扶手面摊开着扉页发黄的本子,犹如西方童话中巫师吟咏咒语的烫金书,潦草写了些句子画了些图形。他两夜未合眼,精神始终绷在一线。从唐部队下达撤军起,永夜剧作家的眼皮就跳个不停。

 

中华门暂时守住,城垣阵地还在,或是算好消息,但紧接传来孙师长弃军向下关方向逃离,敏锐如他,将帅先行后果不想即知,不出意外安全区内陆续进来穿便装的兵,城内混乱,撤军因大江阻隔,冬日泅渡冻死大半卒子,人心散乱不堪,大势已去。

 

讯息颠三倒四报来,光华门、和平门、雨花台接连失守。

 

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和血腥味儿,永夜剧作家闭上眼还能想起他初到南京时正逢春季,料峭风起,罗汉松、冬青、鸡爪槭无不昭示这城市的鲜活。它有灰蓝色的天空和秦淮默默流淌的河水,绵绵细雨湿漉了女人的旗袍。他记得孩童跑过街道,阳光正好。

 

可现在什么都没了,什么都毁灭了,九月十九日空战的无差别轰炸已让这座城市面目全非,颜色褪去,所见皆是断壁残垣。

 

他渐能明白读书时老师说的话,你如果崇尚凄厉的美,那便是因你从未见过真正的惨绝,一旦你经历,笔下的一切都将笼上阴霾。

 

现在他的任务远没有开始,建起的安全区接近饱和,建设者们没头苍蝇似的忙碌,永夜签完文件就被勒令去沙发休息,他脸色极差,怨恨短暂的放空,那些担忧和不安情绪潮水一般席卷着他的神经。

 

在混乱、暴虐、疯狂中找到某些人的踪迹简直大海捞针,他最后得到的消息是,玉家第五批外迁被打断,人员冲散,老管家跑进了安全区,并带来玉家已半数不存的噩耗。

 

而在萧山令手下的君玉二人的去向不得而知,萧市长却已开枪自尽了,能知晓的是他们预备北渡长江,然而遭到水路夹击,于下关与日军肉搏,背水一战,血染金陵......他们究竟是在渡江队伍里,在下关队伍里,还是在别的地方,全然没个准信。

 

明明说好十一月就离开南京,到底欺骗于他。莫十七太阳穴一阵刺痛,视线模糊,他不由想起非常君来,那个笑容浅淡,静若深渊的男子,屈居水果摊,混吃等死般养孩子,却是与他相同的暗棋。然而他没有在安全区里,是离开了南京,还是已死在炮火之下,更是了无音讯的事。

 

永夜强自镇定,门外炮声隆隆不断,忽然大使馆的人仓皇跑来,直说那些人违了约,已经疯了,是魔鬼的降世,他们已经在安全区里肆虐起来,金陵神学院设立的难民收容所遭了劫。

 

莫十七深深吸口气,握笔的手不着痕迹的颤抖。

 

你们还活着吗——

 

非常君挤在流民中,视线上移可见灰白的天空中无半只飞鸟。他的渡轮在水上被击沉,玄尊的命令来的太迟,他已错过十一月的撤离期,在教堂躲了半个月。唯一让他庆幸的是习烟儿在一年前被好友庭三帖接走,现在应该是平安的,不然这惨烈场面,恐怕会对孩子造成一生的阴影。

 

他踏着骸骨前行,路边尽是死尸,面目模糊,身躯破碎。越骄子带着他,目不斜视地推开拥挤的人群。

 

越骄子曾站在街的尽头,南京芳草初翠。他说,这样好的风景。

 

可这山河,终是失了这样好的风景。

 

非常君孑然一人,举目无亲,非家的死活于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,远处忽起枪响,百姓大声尖叫,这条野僻山路竟被发觉,虽仅十来个扛刺刀枪的兵,可这百余饥饿惊恐的平民已经扛不住任何意外,受不住半点血腥。

 

非常君匍匐在地,他躲在草丛里,头深深埋在泥土中。他听见模糊的嘶吼,利刃刺入骨血再拔出的闷响,他听见狂笑,女人气息孱弱的喊叫,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,让他以为身处地狱。

 

脚步声逼近,非常君抬起头,越骄子握住他的手骤然抓紧,指甲掐地他皮肉生疼。那绿色军装刺痛他的眼睛,七八个日本人把他们赶到一处,叽里呱啦许多,非常君骨头发冷,他能听懂那是什么意思。

 

很快其他人也都懂了,语言不通,但嗜血的敌人通过眼神告诉他们,一场厮杀的游戏,拿人命取的乐子。

 

非常君恍惚明白,玄尊压根就没打算让他活,他能栽培他,也能随便舍弃他,南京城里他一边卖瓜一边做着阴暗的事情,雨花台的泥土里渗满鲜血。最后他还是被遗弃,谁能惦记他的死活呢,谁能管得着他是不是留有残命呢,习烟儿远在天边,他还会记得非常君吗?

 

他没有亲人,死了也没有血脉会记得他。非常君此刻无比清醒,清醒到已经能认清越骄子不过是他的幻想,他没有胞弟,一切不过是他的臆造,在年幼时非家正房无比嫌恶地扼住他的脖子,恨他咒他时,越骄子就自死亡而来。

 

刺刀的光明晃晃的,他对身边的自相残杀、哭泣哀嚎充耳不闻。

 

似乎,死了就是死了啊,真是不甘心......

 

越骄子从身后蒙住他的眼,在他耳边轻轻说:“兄长,让我来。”

 

**

 

君奉天握紧玉逍遥的手,感觉到他掌心又湿又冷,汗血混杂。

 

萧市长的死讯传到队里时,他们临时调遣的城郊部队才同时接到了撤退的消息,可惜太晚太晚了,无论如何都跑不出去了。

 

一个姓云的新兵,才十七岁吧,平时笑起来很是顽皮,被子弹击穿咽喉,最后沾着血在君奉天手上写“照顾、家、弟、归”.....言语破碎,尽是孤魂,哪里去寻那条归路。

 

老前辈死前身上绑了七八个炸弹与敌人同归于尽,飞溅的碎瓦里有他说要给孩子带的梅花糕,那时他挠着脑袋,笑呵呵道,回家了就好好过日子,与那老婆子共老。

 

回家.....战线失守后队伍就散了,玉逍遥回了玉家,那里没有活人,布匹被血泼成了深红,家里女孩子们白花般的身子和那匹红绸堆在地上,冰冷的兵器立在昔日的青春年华中,空气里弥漫着死一般的气味。

 

身带药香的华姓女子在后院用一根绳子结束了生命,总好过衣不蔽体,死无尊严,她悬在梁上的身体被火点燃,远看犹如一面旗帜。

 

然后他们在离玉家百米外,发现了玉箫。

 

玉逍遥几近崩溃,这丫头没有走掉,她居然没有走掉......她定是回头去寻小离经了,那孩子昏迷在地下室,那个甜甜叫他玉姐姐的孩子最亲玉箫,她不可能放弃他。但她没有受苦,炸弹爆破,他们甚至能想象出这个簪花的少女如何扑倒离经,然后喊他快跑,不用管我,快跑吧。

 

君奉天大口呼吸,玉家的护卫是他派的,守不守得住是命,但深深的自责压在他的胸口,快要让他窒息。可最后反倒是玉逍遥抹去泪水,将玉箫抱到一片相对干净土地,动作轻柔地放下。

 

时光荏苒,这丫头仿佛还是那个在他怀里要糖的小姑娘,能一只手稳稳抱住,他答应送她出嫁,牵着她把她托付给她的心上人,让她幸福一辈子,可这些再不能实现,玉箫的时间永远凝固在了民国二十六年。

 

“还有人在去安全区的路上,去帮忙吧。”玉逍遥低头看了一眼,转身投入浓浓烽烟中。

 

**

 

重庆。

 

君玄尊放下笔,向后靠住椅背,并侧开目光,窗外日暮低垂,倦鸟归巢。

 

桌案上印有“绝密·上海”的密封文件在灯下晕开暖黄色的光。

 

他走到窗前,凝视远方不知名的一处,默然不语。

 

非常君、莫十七、玉逍遥、君奉天,你们还活着吗?

 

 

**

 

玉逍遥君奉天躲在一处废墟后,远方传来女孩子的哭泣和凌乱的脚步声,他们从瞄准镜里看见被日军追赶的一户人家,母亲猛地摔倒在地,父亲狠狠抄起那要寻娘亲的孩子,头也不回地向前跑。

 

君奉天在后方日军要开火时扣动扳机,领头的顿时大骂一声,向四方扫射。他们隐在墙壁后,如今位置离安全区使馆仅差三条街,一路上所见是建筑物下伸出的变形的手,仰面朝天开膛破肚的少年。悲痛和恨已经无法感觉,唯有麻木,原来痛到骨子里,也就什么也体会不出来。

 

他们脸上全是灰土,头发里落满砂砾,他们该是在读书或工作的人,在南京的冬阳下并肩走在回家路上的人,而不是要目睹太多的残忍,经历太多的死别。

 

能做的实在杯水车薪,他们无法想象今天后的南京会成什么样子,他们能做的只能是救人了,尽管这条性命下一秒就可能会消逝,可还是要尽力去做的事情的呀。

 

玉逍遥压抑的痛呼在沙子的滚落声里尤其明显。

 

君奉天肩部受伤,血染红了衣襟,只能草草包扎,他早不知疼痛,却因玉逍遥的声音,心头狠狠抽动了一下。

 

人就是这样矛盾的,一方面已经做好了为国捐躯,拼个你死我活的准备,另一方面又抱以私心,希望身边人活着,自己死了没关系,总要有人活着,去给后世讲他们的经历,让血刻在南京天幕的尽头,让历史记住这段癫狂的杀戮。

 

玉逍遥腿部被流弹击中,失去行动力几乎意味着死亡的闸刀已近在眼前,他看了一眼君奉天,哑声道:“你先走。”

 

君奉天没有回答,他不需要回答,待这批日军小分队分散行动,他小心靠过去,将玉逍遥的胳膊搭在肩膀上,瞬间的重量让他几近晕厥,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,若是止步,玉逍遥必定难活。

 

他们贴着墙壁缓慢挪步,玉逍遥腿流出的血淌出一条红线,可遍地鲜红,哪里看得出来,滴滴答答的雨格外浓稠,雾气拢住这座城市,将前路蒙上一层缥缈。最终他们摔在倒塌的墙壁后,好在没有遇见其他日本兵,可时不时的枪响如乌鸦夜啼,在他们彼此沉重的喘息中声声催命。

 

两百米,离使馆的大门就两百米,可这两百米有如天堑,远不可及。

 

玉逍遥侧过头贴在冰凉的石壁上,他闭上眼,又缓慢睁开,他看着那雾气朦胧的路,说道:“君奉天。”

 

这是他少有的点名道姓叫他,他指着那条路,严肃道:“君奉天,你背我跑过这条路。”紧接着他眯起眼,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,但那眼底的感情却是无比真诚的,他一字一句:“你带我过去,你只要能过去,从今以后,我就是你的人!”

 

若现场有旁人在场,恐怕会摇头晃脑长吁短叹,这样的处境说这样的话,让伤者背着他走,寻常人不送他个痛快地就不错了。

 

这是这般不合时宜的要求。

 

君奉天没有犹豫,他的双腿每一走步都似踩在棉花上,身上不知多少的伤。

 

两百米啊两百米......

 

君奉天背起玉逍遥,发起了这辈子最疯狂的一次冲刺。

 

南京潮湿的雾气拍在脸上,滑落在领口,烫得他心血上涌,吸进喉咙的空气太尖锐了,嗓子疼的厉害,他眼前发黑,周遭一切融进了他的呼吸里,玉逍遥双手圈住他的脖子,蓦地想起父亲的话。

 

「逍遥,你要留心,善听善言有善心,即使以后艰苦,绝不可轻易放弃。」

 

他从未有一刻想放弃,而素来被称为油嘴滑舌,算是善言,他也广为救助贫民儿童,善心自诩不差,而这善听......

 

君奉天几乎每次迈开腿都是踉跄的,但他就是这样一步一步靠近使馆,现在他背着他的命,这是人命啊,是玉逍遥的命啊.....君奉天看着那几十米外的使馆栅栏门,屏住呼吸,再次向前。

 

南京,有多少这样将他人的命放在心坎里的有情人,他们本可以白头到老,他们本可以在夕阳铺满的长街里相互搀扶,走遍岁月的温柔。

 

一声枪响自身后传来,划破天空。

 

半秒后在耳边响起的,是玉逍遥计划得逞似的叹息。

 

可君奉天觉得,那一瞬间,他的整个世界都寂静了。

 

 

**

 

非常君浑身是血站在山坡上,失神的双眼望向这座城市,全是暗淡的,灰的,没有一点光和明亮。

 

他双膝一软,跪倒在地,风吹不起黏在脸上的发,火烧云在天边点燃,像是烟花炸开的那一年,他们在屋顶上,对这片土地喊出的心愿。真是残忍,真是可怕,这样的风景,本应唱着秦淮的歌,本不该在屠刀下满目疮痍。

 

非常君忽然就想非家了,想起那些熟人,想起那些哪怕只有一面之缘的人。

 

他想习烟儿了。

 

越骄子站在他身边,恨,恨的快要唇齿出血,却拍着哥哥的肩膀,说不出半句话来。

 

***

 

 

莫十七无法合眼,直到大门被撞开,他条件反射般跳起,直觉告诉他,出事了。

 

君奉天进门就快要昏迷,或许当玉逍遥的手垂落下去时,他觉得生死已经是没有那么重要的事情。他如何进的使馆,如何抱着玉逍遥摔在地上,也全都不记得。

 

他知道伏在身上的玉逍遥简直要凉透了,唯有血还温热,他用尽力气拽住围过来的不知道是谁的衣摆,喉咙发不出声音,他艰难比着口型,救他、救他......

 

外国话在身边嗡嗡连片,君奉天意识飘远,他第一次觉得,这是场梦该有多好,醒来时,还有那个会跟在身后央着他买包子鸡腿的玉逍遥。

 

使馆的人把玉逍遥抬起来,用英语朝莫十七大喊,这个人他要不行了啊.....

 

莫十七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领,嘶吼道:——给我救!找史密斯大夫来,让他们过来,快——!

 

 

**

 

那是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的南京,连雾都是冷的。

 

 

 

————待续————

++++++++++++++++++++++++++++++

 

写了两稿废了一稿,这一章的出现,是太艰难的。或许会读不下去,因大川写时多次离开电脑,四处走动,难以安定。

 

对于文中人物的处理,三个角度不断切换,有所指代。结合上章注解,莫十七是出于道义且人身安全有一定保障,是记叙者。非常君是奉命行事没能走掉,此刻是飘摇的百姓。奉天逍遥是奉命行事和道义,是被战火撕裂的家和情感。

 

说干嘛写这个的,回答就是想单纯的,去写这段历史。不要说在人物感情上太多笔墨,他们幸存不合逻辑,这本是应人物而生的文,他们活着才有后文。而再多的环境和场面描写,真的难以下笔,无法承受。

 

不能保证这一章后还有多少人会继续看这篇文,后面是沪中心的部分。这样的战火,永远烧在了一九三七。

 

三川顿首。

 

评论(28)

热度(192)

  1.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